死神会给每个人下套子的:有些是平庸的套子,有些是阴险的套子。最隐秘的莫过于它的连环套:使两个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死于相似的结局。普希金与莱蒙托夫就是一个例子。1937年,普希金在一片白桦林里与丹特士决斗,饮恨而亡。莱蒙托夫写了一首《诗人之死》,强烈控诉了沙皇和上流社会借一个逃亡的法国保皇党人之行杀害普希金的罪行:“诗人死了!光荣的俘虏——倒下了,为流言蜚语所中伤,低垂下他那高傲不屈的头颅,胸中带着铅弹和复仇的渴望……”此诗以手抄本的形式广泛流传,也使莱蒙托夫一举成名——他用精神的援助与呐喊为受辱的诗人报了一箭之仇。普希金死了,他那浪漫主义的诗魂被莱蒙托夫所继承,诗人似乎并非真正死亡。然而仅仅四年以后,讴歌《诗人之死》而获世人瞩目的莱蒙托夫,同样地死于决斗——步普希金之后尘。只不过他赴死时比普希金还要年轻,才27岁。野蛮的决斗,使两位诗人以同样的姿式倒下了——或者说,就像使同一个诗人连续死了两次。谁来替莱蒙托夫再写一首《诗人之死》呢?诗人究竟是谁的牺牲品呢?
普希金与莱蒙托夫,在精神上多多少少还有点血缘关系,像一对同时代的诗歌兄弟。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虽也置身于同一个时代,但诗风迥异——这不影响他们堕入死神的同一个圈套。30岁的叶赛宁,37岁的马雅可夫斯基,都因精神抑郁而自杀。彼此的死期仅仅相隔5年。谁导致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偏激的死亡方式?苏俄时代自杀的诗人还有茨维塔耶娃等人。
诗人或艺术家的自杀,是死亡圈套中最富于悲剧性的。梵高自杀了,死前曾与要好的盟友高更反目为仇。高更抛妻别雏、离家出走,投身于南太平洋中的蛮荒孤岛塔希提——几次服毒自杀未遂,最终贫病而死。这本身也算另一种形式的自杀吧?一次漫长的自杀?
日本作家中也存在着这样的怪圈。川端康成写过一篇《临终的眼》,回忆了古贺春江、芥川龙之介的自杀。据说古贺春江平日像口头禅似地念叨——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而芥川龙之介写过《给一个旧友的手记》:“我什么时候能够毅然自杀呢?这是个疑问。唯有大自然比持这种看法的我更美。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杀,这样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杀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这无疑给了川端康成创作《临终的眼》的灵感与启示。他对同仁的死虽然敬重,但也不敢苟同,一再在文中声明:“我讨厌自杀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为死而死这点上。”“……最好的结局就是病死。一个人无论怎样厌世,自杀不是开悟的办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杀的人想要达到圣境也是遥远的。”甚至替自杀者开脱:“或许被恶魔附体。”读这篇文章,你相信川端康成本人是拒绝自杀的——至少他本人也如此相信。他不过是隔岸观火罢了——在安全区里猜测、分析着同仁们经历的危险。然而事实证明:《临终的眼》不仅是写别人的,也是写自己的——川端康成无意识地为自己提前拟好了悼词。1972年4月16日,他口衔煤气管自杀,临终的眼里看见了什么?或许,与古贺、芥川等人所见略同吧?川端康成背叛了自己,以死背叛了生。临终的眼,是无辜的叛徒的眼神吧?
三岛由纪夫曾目睹过川端康成的孤独:“大年初二,川端家有迎接宾客的习惯。战后我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只见大家谈笑风生,惟有川端氏离群,独自坐在火盆旁,一边伸手在火盆上烤火,一边默默地望着火盆。那时尚健在的久米正雄氏冲着川端氏突然扬声说:‘川端君好孤独呀,你太孤独啦’!我记得久米就像大声疾呼似的。可是,在当时的我看来,正热闹的久米氏比川端氏显得更加孤独。”川端康成独坐一隅凝视火盆的眼神,和他临终时的眼有何不同?炉火里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使其在凝视中达到忘我的境界?
需要说明的是,当时的观众——三岛由纪夫,后来也自杀了。而且采取的是武夫的方式:剖腹。他写过一篇小说《忧国》,讲述一位青年中尉在1936年未遂的政变中剖腹自杀的故事——相当于作者本人未来的自传吧,一部死亡的自传。1965年改编的同名电影中,三岛由纪夫担任了主演。我将其视为三岛为未来的自杀所做的一次彩排。也可以说,三岛由纪夫连续自杀了两次。他在表演时已不露痕迹地杀死了自己的心灵——在隆重的戏剧氛围掩饰下。五年后(1970年),又斩草除根,彻底杀死了自己的肉体。正如他在回答为什么担任电影主演的质疑时说:“虽说我不是波德莱尔,但一身兼选择者和被选择者这种事,却等同于‘一身兼死刑囚和死刑执行者’。”他颇有预谋地完成了自己刽子手的使命。但应该说:这恰恰是死神埋下的冗长的圈套。他仍然是死神奢侈的牺牲品。